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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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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章

張淵細細地打量著顧觀月,似乎要從她的臉上看到妹妹當初的模樣,然而張娘子幼時長什麽樣子,他居然有些模糊了,更不說從她十二歲兩人分別後,妹妹應該也女大十八變了。

他悵然地嘆口氣,指著床前條凳,道:“坐吧。你母親好嗎?”

顧觀月也仔細看著舅舅,倒是從他的身上看到一些阿娘的影子。

他們都長者鵝蛋臉,都有一雙杏眼,只是張娘子的眼是水潤溫柔的,張淵的眼卻已經滿藏了歲月的痕跡,無論是眼周的皺紋還是眼裏的昏黃,都只會讓初見他們的人覺得這兩人毫無相似之處。

時光如流水,滔滔不覆回。

甥舅兩人一個床上一個床前,主要是張淵在問,顧觀月將張娘子這些年的情形撿著輕松的都說了。雖然也提及顧準,因那是傷心事,顧觀月反有意說得輕松:“阿爹啊,他不講信用,說要努力讓阿娘過上好日子,結果就食言了落在我頭上。”

張淵這一日都在嘆氣了,回她:“你父親是個溫和的人,我們少時一同求學,他從來不像那些小子,指點江山口無遮攔,一心只要治學。沒想到娶了你母親,倒還立起志氣來了。我當年托付他,總算是做對了。可惜天不假年……”

他這裏說著,妻子錢娘子就上來溫柔勸解:“甥女才來,何必總說些陳年舊事。我已經將甥女帶來的藥熬了,你先吃藥。”怕他說起顧準,會令顧觀月難受。

張淵就住了口,就著她的手將一碗藥喝下去。因頭上新敷的藥也是顧觀月帶來的,家裏剛下鍋的湯餅也一樣,他順口算是道謝:“舅舅得了你的濟了。”

又恐怠慢了袁澄,轉頭向他道:“女婿受累。”兩人就接著話頭你一言我一語,也敘起來。

過一會他女兒張玉妙做好了飯,走來說到:“阿爹別只顧著說話,讓表姐、姐夫先把飯吃了吧。”

說著話,才有空仔細看表姐與姐夫,見他們衣著與此地不同,雖看著染了風塵,卻都是綾羅綢緞。表姐與姐夫的面容,看著也比此地人白凈柔滑一些,她便心中暗道:“果然江南風水與我們這裏不同,也不知我們老家怎樣的山清水秀。”

張淵一家沒有別的生計,日常靠的是他做官吏的收入,也並沒有田地供錢娘子、張玉妙操勞,實在論起來,張玉妙比顧觀月要好看許多,臉上也不糙,她的那些感受,主要還是衣著打扮不同帶來的。

顧觀月笑著看這個可愛秀雅的表妹,誇她:“表妹真能幹。”這一日,就住在了張家。

他們家房子不少,雖都淹過一回,所幸他住得高些,大件的東西沒被沖走,也還能住人。顧觀月與臘梅一道,袁澄、平安一道,上一個鎮子雇來的人鋪了門板打了地鋪住一道,就都安置下了。

第二日也先不辭行,顧觀月還想與舅舅多說說話,也看著他好一些,最好看他們這裏等來上頭的賑濟,才敢放心離開。

誰知定州之行註定了不平靜。

不過是在這裏住了兩天,情形變得愈發壞了,村裏接二連三確認了一些人的死訊,那些被沖走、掩埋的人有的過幾天露出了屍體,更多的是沒有回到家的人,顯然也很難找回來了。附近幾個村子都是如此,陸續有人家開始發喪。

更沈痛的事接踵而來,開始有人生痢疾,接著是更可怕的斷糧。

袁澄經歷得多些,心裏忖度著這幾日的情形,有些坐不住,便出去打探消息。

這日回來與顧觀月商議後,便勸張淵:“過去五六天了,還沒有縣城賑災的消息,我往北探了探,恐怕都不大好,路還沒有通開。等下去不是辦法,舅舅與我們南下吧。”

張淵躊躇起來,他身上還有差使,這次回家是趕巧了有事,若跟著南下,可就誤了歸期了——實則也已經誤了。

他原本怕叫人發現身世,將家安在了村裏,平日少與人來往。這兩年收到張娘子的信,解開心結,打算舉家遷到任上,他此次回家正是瞧中了一處房子,要回來與錢娘子商議,誰知就遇上了天災。

見他猶豫,袁澄便說:“叫舅舅跟著南下,不過是權宜之計,怕這裏亂起來不好收拾,等您好了再去把差使撿起來就是。遇上災害,上峰那裏略打點下,十天半個月不去履職應該也說得過去。”

張淵想一想袁澄的建議,覺得是個辦法,便與妻子商議了,往南挪個幾十裏地,等這邊災情緩了再回來。

他妻子一想,家裏只剩下笨重家夥,貴重財物不過是一罐銀子,帶在身上把門一鎖就是了,也就答應。

於是過了一天,袁澄夫婦便帶上他們,同著上一個市鎮上雇來的人、馬,向南遷去。

路過鎮上時,卻遇到兩家族裏搶糧食擋了官道的事。

因各家都沒有存糧了,一戶人家就往田裏去扒拉吃的,這時候既無麥子,粟苗也都伏倒在田間,只剩下些蔬菜、豆類。他們也不大顧得上是不是自家的地,找著找著就到了人家田裏,擄了人家快熟的豆角來。

原本輪不上他們來找,誰家地裏都有人守著。恰他們“偷”的這戶人家在發喪,一時沒看到,自己僅剩的一點吃食就沒了,兩家就打了起來。

這個鎮子好在通著南邊,有些人家能找出些餘錢來,往南去買些糧食,大多數人家卻都沒餘錢、餘糧,又久不見賑濟救援,人都浮躁起來。

這一打就鬧大了,先是兩戶人家吵鬧,接著動了拳腳,再然後就成了兩個族裏的群鬥——都沒處使力氣,沒處發洩,可不是越鬧越兇。

他們路過時,打架的這兩戶已經聚集了近百號人,管著這一帶的裏長與鄉手書也被找來調解。

那裏長正教訓著兩邊族老,先對一人說:“這會兒誰都缺食少穿,去人家地裏扒拉糧食,本來就理虧,怎麽還縱容族人打架。”又對另一邊道:“你這戶受了些委屈,知道是家裏人沒了難受,也該先講道理,不該就動手。”最後還要勸解兩邊:“艱難時候,就更該同舟共濟,這樣打起來,等不到賑濟自己人就先打死了。”

兩邊族老卻不服氣:“您老說得都對,縣太爺的賑濟什麽時候來?弄不好往後可不只俺們兩家打。”

這裏吵來鬧去,袁澄雇的人都擎著看了場熱鬧,才在他的催促下擠出一條路來,穿到鎮子上繼續往南。

鎮子的道路上遍布碎石和泥濘,一些房屋受損嚴重,屋角坍塌,窗戶破碎。小鎮唯一繁華的一條街市上,所有的店鋪都關了門,街道上散落著破碎的器皿、無用的貨物,顯得雜亂無章。

小鎮的居民們面帶焦慮和恐慌,孩童們也不像別處那樣吵鬧玩耍,看他們的馬匹經過時,都默默地站在一旁。

顧觀月看著這灰敗的情形,心中大為不忍,與袁澄道:“那兩家說的雖不好聽,卻也是實情。再這樣下去,這鎮子要亂起來了。”

又回頭問張淵:“舅舅久在這裏,可知道縣裏是什麽情形?官差可還盡責?怎麽這麽久了,也沒人來打通了路救濟?”

張淵因受了傷不敢上馬,被人放在推車上推著,聞言便嘆道:“這裏的縣衙不算沒能為的,也不欺負百姓。我恐怕縣裏也遭了災,不知縣倉還有沒有餘糧救濟。再則,或許因路不通,縣裏未必知道附近幾處遭了災。”

張玉妙聽見他們議論,就接到:“阿爹說的不對,縣裏若遭了災,就該想到咱們鎮上靠近山裏更易遭災,派人來查看。若沒遭災,也該發現這幾個村鎮沒人去縣城趕買賣了,也該派人來探。這過了五六天還不來,就是他們不上心。”

眾人說著話,到底還是慢慢回了上一個鎮子,一同住在了客棧裏。

這處雖好些,也好得有限,只是沒遇水害灌進來而已,鎮子周邊的田地也被毀壞不少,漸漸糧食就貴了起來。

這樣過了兩天後,顧觀月沒忍住,來找袁澄:“郎君,我心裏過意不去,我們往北去看一看能不能找到路,將這裏的災情報到他們縣裏吧?”

她曾遇到過更大的自然災害,只是在那些久遠的記憶裏,每逢這種時候,都有國家機器在高效運轉,那時候的救援講究的是二十四小時、三十六小時的時效,有穿著軍裝的人迅速趕到災區,有有組織的醫護人員、物資隊伍……

她的心裏還把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當作理所當然,眼看著鎮上就要有餓殍,無論如何心中都過不去。

袁澄見她問,便點頭道:“我想你也會來問,那我帶上臘梅,再多帶兩個人,去北面探一探路。我留些錢在月兒這裏,你安排平安往南到真定,那裏有我一個賣糧的朋友,托他盡可能運些糧食回來。”

說著便寫了條子,將那朋友的地址記下來,他便帶著臘梅等人去了。帶上臘梅是因為她在探路上的確有些本事,希望她能找出一條路來。

過三日,先是袁澄等人回來了,向顧觀月報著發現:“一路北去,果然都遭了災,路也堵得嚴嚴實實,那邊縣城情況好些,卻也只能先撿著近的村鎮使力,也派了人出來想打通道路,只是沒成功。”

他與臘梅一路向南,還帶了路上碰到的獵戶、樵夫,靠著三人仔細辨認,才找了一條路出來,也只能供人行,過不得馬、走不了車。

一行人想法去縣衙報了災,衙門回覆,還得過兩三天,把周圍安置好了,再派人出來修路。

這一日巧了,平安也帶了車隊回來。

往南七八十裏就是真定,袁澄的朋友聽說他們在定州遇險,二話沒說打開自家倉庫,將米面裝了十七八輛大車,就趕著往北來了。

兩人見面先是拍肩搭背契闊,袁澄的朋友聽他道謝,渾不在意說到:“許你袁行直做好事,就不許我們發發善心了?誰要你那幾個錢。”

接著兩人就往北十幾裏地,選在鎮上、幾個村上搭了粥棚施起粥來。

連日來吃不上飯的人家,不管以前是窮、是富,都排了老長的隊等待領粥。也不用他們忙活,自然有本地人搭鍋燒火,幫著每日煮粥。

幾個裏長、鄉手書都忙得來維持秩序,辨別著哪些人家更難些,哪些人排了兩回隊了——他們定了一天只許領一次,原是怕撐不久。

只是杯水車薪,連施了三天後,連這一天一次的稀粥也告罄了。

鎮上的百姓都集結到袁澄夫婦臨時的住處,一面是感激一面是期盼,指望他們再弄些糧食回來。

袁澄那朋友有些肉疼,呲牙道:“得,陷在你這裏了,我再讓人回去運些糧來。”

這邊正準備著,還沒派人去,終於等來了那縣裏的救濟。

聽得一聲:“縣裏來人了!”

人們一窩蜂地散去,又一窩蜂地湧去山路上,迎接這盼望已久的糧食、用品,好多人相扶相攜一路哭著,與見到久別的親人也沒什麽分別。

七八天之後,終於張淵也好起來,能回任上去,顧觀月也便跟他告辭:“舅舅有差使,恐請不出假來回鄉,也不知何時再見。請舅舅、舅媽多保重,常常寫信回來。”

他們甥舅這裏告別,不想張玉妙拎著個包袱轉出來:“阿爹,我想跟著表姐回老家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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